城市零件 第十七期 蓝顶版画工坊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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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顶版画工坊记事

董重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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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顶版画工坊 日本1980年代生产的胶版印刷机

熟悉章志勇的朋友都称他为章总，在成都三圣乡蓝顶艺术区建立之前，大家就这样称呼他，姓氏后带个总字，是值得中国人骄傲的称呼，有了这个字，人们会另眼相看，简单地说，就是成功的人士了。我心底面，也希望别人叫我董总，不过，我名重，别人既便叫一声董总，听起来和叫董重一样，所以，我这名也只能叫董哥，再入耳一点的，也就是董老师了。

章总和我有缘，第一次见面寒暄便知他老丈人和我同住一个小区，他每年都得来贵阳陪夫人探亲。来了便约我去城市零件喝茶聊天。章总在部队呆过多年，养成异常正规的生活规律，早起早睡，上午画一张油画，午饭后小睡，又画一张油画，游泳，睌饭，绕荷塘走一圈，晚上十点便入睡。章总喜欢在2块五角钱一张的卡纸上画油画，手脚快，画一张不超过两小时，喜欢写生，生活见到的任何物件都画了个遍，直接又轻松的表达方式，令人惊叹！

章总最令人生畏的，是聊天，章氏普通话，每一个字都不是标准的发音，一种特有的腔调将这些字连起来，居然也是声声入耳，章氏语速，比快稍慢，没有缝隙，你想插嘴，得等他将整个段落讲完才有机会。我这个脑子，基本上是只有听着，甚至还来不及听，更不要说插嘴了。

以上二图为蓝顶版画工坊场景

章总今夏又至贵阳探亲避暑，照例又联系我去工作室喝茶聊天，这一回聊的主题，是蓝顶的版画工坊。先是用十分钟讲解蓝顶相关艺术产业的规划，除了艺术家购置带产权的工作室进行创作，蓝顶还应该发展一些与艺术相关的行业，比如书店陶瓷工坊各种设计工作室艺术酒店餐厅酒吧咖啡馆之类，但章总最近最在乎的，是版画工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一位机械收藏家手中淘到一台日本八十年代末期制造的专色胶版印刷机，又在蓝顶艺术区外围租下一间小厂房，挂上蓝顶版画工坊的牌子。而工坊真正的主人，是下冈由明，来自日本国的版画技师，章总用相当神秘的语气告诉我，下冈曾经和草间弥生合作过。

章总在为其版画作品签名

今年6月，我在上海蓝舍当代艺术会所做了一次品鉴会，看到下冈制作的一些何多苓、周春芽、方力钧、薛松等艺术家的复制胶印版画，全是下冈在蓝顶版画工坊制作的，电脑喷印、平版专色印刷、丝网印刷等多种手段制作，有几件作品，做了40多个专色版，相当复杂制作工艺和精致精制的效果。薛松告诉我他那件老虎的作品，在做到三十几版时他觉得已经很好了，但下冈硬是做到40每版，还加了莹光粉，灯关掉，老虎发出莹光，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日本人做艺术，含蓄中带点妖气。

以上三图呈现我在工坊的工作状态

章总不厌其烦地引诱我，说是下冈希望能和艺术家合作，做一些原创的版画，他希望他的技术与经验能帮助艺术家做出一些有趣的作品。我对版画本有兴趣，见过下冈制作的复制版画，知其技术了得，便接受章总之邀，决定去蓝顶版画工坊工作一周。

在见到下冈师傅之前，章总有所描述，知道他六十七岁，另一位了解他的朋友，是会日本话的贵州老乡崔灿妹妹，下冈约4年前曾在上海红坊艺木区开了一间版画工坊，崔灿是他翻译和助手，也给我描述过他制作版画的方式。见到真人，没想到如此朴素，礼貌地握手，却少了日本人那种不断的点头哈腰，带一幅细边金属眼镜，头发微白，一件灰白旧夹克，牛仔裤，他用英语问候，我咕噜着也应了一句，却说成好嘟嘟。我闻见咖啡香味，不客气要了一杯，几张工作台和茶几上都有烟灰缸，里面全是烟头，我也是烟客，便有亲近之意，又发觉桌上一包贵州生产的红壳黄果树牌香烟，我知道是便宜货，顿时觉得他烟瘾极大的。后来下冈告诉我，他一天起码三包烟的量，所以买便宜的。下冈见我抽骆驼牌，第二天工作台上便放了一包万宝路，烟民之间，也有默契。

下冈由明先生

下冈总是坐在同一位置看侦探小说

工坊有4位下冈师傅的助手，一位姓田女孩，专职电脑分色兼与外界联络，算是主管，一位张姓男孩，大学时学的版画专业，专职调色印制校版等工序，带着眼镜，他几乎是我的全职助手，重庆小伙子姓向，负责曝光制版裁剪纸张等工序，另一位是成都小伙子，瘦高个子，学日语的，是师傅的翻译，我工作了两天之后他才来上班，和日本人一样，说话声音小。

简单了解了平版画的制作方法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助手们直接开始做第一张，由于我父亲擅长木刻，从小受熏染，对版画有了解，听他们讲解很快让我知道要点。小时候帮父亲印版画太多，心里有阴影，印版画是细致活儿，得有耐心和体力。而这里印画有师傅和助手打理，最害怕的环节不需我出力，只是看看效果，况且，一进工坊，便闻着熟悉的油墨味儿，有种安全感，工作的状态随着就来了。

制作蒙版

这次在蓝顶版画工坊工作了十天，之前知道下冈做事认真，不敢怠慢，随着工坊正常作习时间，早上九时便去，中午随他们去蓝顶艺木区食堂吃饭，午睡，下午2时又去工坊，工作至五点。我在成都有些朋友，总是要喝上几杯，直至深夜，每天上床时差不多凌晨2点多了，可我一天未迟到，我自己也惊叹我的精力，细想，酒足后睡觉香沉，加上我住在蓝顶，夜晚极为安静，睡眠质量好，所以能支撑。

平版画的制作，复杂有趣，但我不想细表，我相信，只要是画画的人，去做一次便会有兴趣，陌生的东西，去体验一下才知道真正乐趣所在。

以上二图呈现晒版、定色等工序

这四位助手跟着下冈干了两年，已是熟练工。工坊刚开办时，所有工序都是下冈亲自动手，边工作边传授技艺。现在，徒弟们可以独立完成所有工作了，下冈成了监工，不过，关键的问题，还是下冈定夺。

下冈专门翻出一本介绍1970年代美国版画工坊的画册，当时很多工坊都是全手工劳作，艺术家和助手手膀子都很粗，他在美国参观过很多这样的工坊

我画画时喜欢听音乐，这次专门带了蓝牙小音箱，我的ipad下载了大量我喜欢的音乐，主要是搖滚、爵士。我到工坊工作的第四天，我在画一张鸟人的作品，准备做成石板的效果，我突然想听欢快的音乐，便开始放鲍博·马里和UB40乐队雷吉风格的曲子。不经意间，我看到下冈在角落处随雷吉节奏摆动身体，我有些惊疑。这几日，我和下冈几乎无话可说，除非遇见技术难题，通过翻译说上几句也就了事，他不断抽烟，除了制版和上机器时守在一旁静静观看弟子们工作，其它时间他都在看书，书是小开本，日文竖排，问了才知是侦探小说。下冈一般在成都呆三个月回日本一次，不出一月便回来，会带些日本真空包装食品，鱼干，调味酱之类，还有一些版画的材料，主要是油墨和纸，基本上是日本或欧洲的。最重要的，是好几本侦探小说，得够三个月看的，可见日本侦探小说之多。看见下冈随音乐节拍摆动身体，助手们都有些惊奇的偷笑，他们也难得一见下冈这样开心。第二天上午，我一进工坊，便凑近下冈，递上一支古巴雪茄，他笑了笑，闻了闻，我迅速剪了口子，下冈愉快地抽了起来，并向翻译小熊说了起来，走向书架，拿出一本草间弥生的版画画册，很准确翻至某页，手指比划着，小熊告诉我，这十几张是1982年师傅帮助草间制作的版画，我看过去，有一件是草间标志性的圆点南瓜，另一件红色调子网状的女人肖像，是草间的自画像。下冈打开了话闸子，草间1981年在美国就开始尝试平面作品，她选择了流行于1970年代的平版画的样式，1982年，草间回到日本，那时的她在美国已经很出名，但日本艺术界却对她褒贬不一，一方认为过于西化，另一方支持她，认为她是日本艺术国际化的样本。下冈的老师井田照一，在日本版画界很有名气，曾在美国做展览，下冈做为助手也跟着去，在一间版画工坊帮助老师制作平版画，大约工作了一、两个月，作品便在美国某城市展出，期间认识草间。1970年代，美国几乎所有的艺术家都在尝试版画的制作，最流行大型石板画和平版胶印版画。下冈拿出两三本画册，都是日本的，均是介绍美国版画的，有劳申博格、大卫·霍克尼、纽曼等等大家，我提到安迪·沃霍尔，下冈忙说沃霍尔的工作室有大型的电动平版印刷机，美国人有钱，艺术赞助人很有远见，提供资金给艺术家建造大型版画工坊，这些工坊能制作巨型版画，印刷术本质是为传播文明而产生，美国艺术家群体正是看到这一点，有效地利用了这一媒介，使美国艺术如同可口可乐、麦当劳、摇滚乐和好莱坞电影一样在全世界传播。日本艺术受美国影响巨大，也有大批艺术家做版画，重复就是力量，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使得日本动漫独树一帜。下冈听了我放的音乐，青春的记忆顿时回到身体之中，1970年代和1980年代，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忘记的，花衬衫，长发，印度文化，摇滚，嬉皮士，还有最具活力的先锋艺术。

以上二图为下冈1982年制作的草间弥生的版画

井田照一在草间弥生回到日本后极力劝说她制作版画，并提出让下冈担任技术顾问，并将自己的工坊提供给草间，下冈说，那时他已出师，但还没有能力创办工坊，和草间的合作，就只有借助老师的工坊了。下冈和草间合作了十件版画，草间那个时候很贫穷，付不起制作费，只有拿版数的一部分支付，通常一件作品印七十张，下冈将他获取的作品放在仓库中，有很多张他随手送朋友了，有的受潮发霉，下冈照惯例，将其消毁，一来二去，就剩下约三十张了。几年前，下冈应朋友邀请，在上海红坊艺术区开办版画工坊，不知是什么原因，工坊开了两年没有任何生意，只有薛松和下冈合作做了两件作品，其中一件，便是前面提到的发光的白纹老虎。没有艺术家来制作版画，意味着没有收入，下冈本看到了中国艺术市场繁荣景象，并且他知道一些有名艺术家复制版画价格不低，所以选择在上海开自己的工坊，此境遇，一定未曾想到。为下冈做翻译的贵州老乡崔灿妹妹，大学学日语，对艺术也热爱，时逢日本几位艺术家村上隆、奈良美智、草间弥生的版画出现在中国艺术市场，销售还行，下冈想起自己还有一些草间旧作，便托崔灿找路子，将其三十余件约人民币60万转手，下冈说，得到这笔钱，他天天下馆子，上海菜清淡如吃的。没想到，现在草间作品价格飞涨，，手上却一张也没有了。

老管来工坊探班

有了钱，在上海过上几年没有问题，可是，没有活儿做，无聊，况且，钱总是要花完的，下冈有了回日本的念头。热情的崔灿妹妹，将下冈介绍给章总。章总正好在规划蓝顶艺术区的产业格局，觉得建立版画工坊有戏，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在蓝顶周边找到房子，一鼓作气，工坊便建立起来，算下来，有两年了。

写到这里，从头看了一遍，尽是些口水话。

我这次去蓝顶版画工坊工作，觉得有意思。和下冈聊天，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艺术事件，尤其是盛行于1970年代美国先锋艺术的事例。

以上三图是我这次制作的四件作品中两件OK版，艺术家签了OK版，工作就结束了，工坊将严格按照OK版正式印刷

我计划下月又去蓝顶做些版画，这次短期的工作，让我觉得工坊里会有很多可能性。

2015年10月5日松溪河畔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