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洲 I 金鸡出版社与桑-萨公司的恩怨情仇

能力超群的人总难与他人合群，这也是见怪不怪，本来少年意气自纵横，斩将立功，休管他人评说。企业即也是如此，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怎奈高贤未服屈节偏生，是非成败转头空，风雨一过，都付笑谈中。 Weis）因《伟大的奥玛》一书与萨瑟论书店几番交手，温良恭俭让早抛诸脑后，生意场上无敌友，诺干年后，萨瑟论书店遭遇财务危机几近破产，昔日书场厮杀的老冤家捐弃前嫌，出手相救，魏斯自掏腰包买下萨瑟论书店度过难关，青山依旧在，成就一段佳话。因《伟大的奥玛》与萨瑟论书店结怨的不仅魏斯，还有装帧此书的桑-萨公司，坏脾气的桑格斯基一言不合就带剑入朝，找到书店经理斯特恩豪斯按剑问理，幸亏斯特恩豪斯是好脾气绅士，袖里乾坤，化干戈为玉帛，清风掠影过去，没有太多缠斗，后人也无从评说。

桑-萨公司里坏脾气的桑格斯基与好脾气的萨格里夫搭档，虽刚柔兼济，仍不免玄机暗藏，四面树敌。后起之秀即便埋头苦干，仍然是前朝旧臣的眼中钉，何况桑格斯基才华难掩剑光逼人，不仅处处与一代宗师阵前比武，积攒人气，还自办展览炫耀技能，掠城劫寨，从前辈老臣里维埃父子公司、扎哈诺斯多夫公司手中夺取皇室御用装帧书籍的饭碗，黑云起处喊声震天，搞得夸里奇、邦博斯、马格斯等老牌书店站在远处隔岸观火，撇清是非，坐山观虎斗但生意还是照顾给老伙伴，桑-萨公司的书籍装帧订单多从散客手中签下。桑格斯基去世后，萨格里夫温和待世，敏行纳言，琴韵清幽退了伏兵。正其时，欧洲一战带来经济萧条，无限山河粮草已尽，书籍装帧业却在稳步向前，萨格里夫壮怀激烈，殿前献刀，装帧业务络绎不绝，延续到整个二十年代订单不断，除出版《但丁神曲》著称的阿什迪恩(Ashendene Press)出版社之外，温莎城堡玛丽王后玩偶屋里图书馆，都为桑-萨公司带来佳绩。

1920年雄鸡一唱，人才辈出的年代不负苍天，伯克郡的（Hal）Midgley Taylor（1893-1925）哈尔·泰勒先是在母亲比肯斯菲尔德的房子里纠集四个人小打小闹，后从家族手中拿到2800英镑购买印刷机器，同时买下沃尔瑟姆.圣.劳伦斯（Waltham St Lawrence）一处军队剩下的小屋，为20世纪出版史留下篇章的GOLDEN COCKEREL PRESS（金鸡出版社）自此诞生。泰勒非凡之辈，是位不畏世俗的同性恋者，对男性充满期待，不管有意无意，创办的企业名称中“COCKEREL”本身就含有雄性生殖器的词义，常常会让女性读者看了脸红。他们第一份招股说明：本报是印刷和出版书籍的合作社，可知金鸡出版社几位搭档是印刷工匠，初始以印刷为主，副业才做书。但往往副业超越主业而成大业，金鸡出版社能出类拔萃，在做书观念上设置高标准意出常人，归纳为经典作品、手工良纸、手工排印、手工装订、独特字体、木刻插图、限量版，这其实是维多利亚后期威廉·莫里斯倡导精美出版运动的延续，反对印刷机器大批量生产带来的品质下降。 hand press 1904)、精品出版社(Nonesuch press 1922)等，皆奉精美出版之圭臬，严格要求自己的产品，为小众品味服务。但泰勒业绩平平，并未将“金鸡”带入佳境，四年后将其出售卖给罗伯特·吉布辛斯（Robert Gibbings），成为金鸡出版社转折点。

吉布辛斯本人是木刻艺术家，创办并领导木刻家协会，提枪跃马接过金鸡出版社一试身手，挥戈逐鹿。因精美出版理念中“手工装帧”需要良工巧匠，桑-萨书籍装帧正入法眼，两厢一拍即合，金鸡出版社制作的限量版全部交给桑-萨公司手工装帧。吉布辛斯得本特利汽车公司董事胡伯特·派克贷款，资金不是问题，自己披挂上阵，操刀捉笔，还搬兵请来大将埃里克·吉尔（Eric Gill）设计字体，绘制插图，再与桑-萨书籍装帧公司强强联手，金鸡一跃而起，开启辉煌的九年。这期间，金鸡版或称吉尔插图版《坎特伯雷故事集》（1929-1931），并有15本印制在羊皮纸上。这本乔叟故事集与《四福音书》成为金鸡版书籍制作与装帧高峰，《坎特伯雷故事集》一书给金鸡带来14000英镑的收益，而艾瑞克·吉尔设计的金鸡字体，也为出版社带来赞誉。

好日子总归有尽头，欧洲一战带来的经济阴影徘徊不散，奢侈品大买家美国陷入经济危机，精美出版乌云压城。1933年克里斯托弗·桑德福德（Christopher Sandford）和弗朗西斯·纽伯里（Francis J. Newbery ）出价1050英镑从吉布辛斯手里接管金鸡出版社，准备为理想而战。虽然大萧条还未过去，但桑德福德拍马来到，拔剑在手，尽管出版阿格尼丝·米勒·帕克（Agnes Miller Parker）木刻插图的贝茨《杏屋》收效一般，新管家还是决定推出大作品由吉布辛斯木刻插图的四开本《卢埃林博伊思》（1934年），然而这本书亏钱，大当家桑德福德执志不渝，大开杀戒将同样是精美出版的对手Gregynog Press（格雷戈诺格出版社）收入囊中。这家1922年在威尔士成立的出版社，由玛格丽特和格温德莱恩·戴维斯姐妹二人统治，财产中有一台维多利亚平版印刷机及海德堡滚筒机，她们用居住的豪宅Gregynog为名制作限量本，著名出版物是“阿拉伯的劳伦斯”那部在伦敦雷丁火车站丢失后，凭记忆重写四十万字的《智慧七柱》，1926年出版二百本后T.E.劳伦斯托付桑-萨公司装帧三十部特制本，Gregynog经此一役史留芳名，本可再夺桂荆，不料桑德福德将其纳入冷宫，冰封雪藏以减少竞争。桑-萨公司步调一致买下H.T.伍德老牌装帧公司，李代桃僵壮大实力，连带吃掉对方的业务，直待守得云开见月。

桑德福德懂业务懂经营，自他接手金鸡后，欧洲经济看不到复苏景象，但“桑英雄”威风不倒，雄心勃勃觊觎天下，继续金鸡出版社品质与作风。老搭档桑-萨公司进入三十年代则愁云惨淡，财务危机举步维艰，金鸡几番豪举将业务交给桑-萨公司渡难关，直到二战烽烟升起，两个难兄难弟患难与共，金鸡不仅租下桑-萨公司闲置车间做办公室，为雪上加霜的老朋友雪中送炭，还持续十年买下桑-萨公司装帧的所有作品，即便如此，桑德福德对书籍的严格要求一成不变，对战时桑-萨公司装帧质量下降、材料不够标准产生抱怨，这种对质量的苛刻犹如个人品行，即便伦敦上空德国炸弹倾斜如雨，金鸡也要引颈高歌。桑德福德休了股东，单枪匹马千里走单骑，与亲兄弟安东尼一起不忘初心，我行我素志行不改，据江东一隅欲成帝业。

常言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1943年，已有二十年亲密合作的两家公司因装帧质量剑拔弓张，双方都是对书籍装帧质量有严格要求的搭档，眼光心气自不比凡俗，容不得丝毫得过且过。秦晋未谐吴越斗，一旦怒目圆睁，结果可想而知。桑德福德釜底抽薪撤离在桑-萨公司的办公室，转而租下新邦德街上罗德尔出版社的编辑部，暗度陈仓将普通装帧转给曼塞尔公司制作，只留特殊装帧给桑-萨公司维系着二十年的友情。斯坦利·布雷见老友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立即修书斡旋，言辞间笑里藏刀。桑德福德心生一计，上屋抽梯让桑-萨公司与曼塞尔公司竞价，尽管桑德福德早料到桑-萨公司败北已成定势，也绝没想到桑-萨公司报价超出曼塞尔公司两倍以上，桑德福德感觉几十年来金鸡出版社被桑-萨公司榨干油水，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修书一封投下战表：“要是为了减少亏损而不得不压缩装帧成本，一定少不了贵公司的奢华装帧。”斯坦利·布雷不紧不慢假道伐虢回信道：“桑-萨公司的装帧有三十六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需由价格担负，而价格才是质量的保证。”高手对阵点到为止，桑德福德见信便知一剑封喉，拜服在地，毕竟这正是金鸡出版社追求的宗旨，不可逾越。既然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相交才是最稳固、最道德的合作伙伴。1947年金鸡出版社另一力作：巴克兰德·怀特耗时四年绘制插图的约翰·济慈《恩底弥翁》出版，桑-萨公司轻舒猿臂，擒将过来，拿下制作100本全犊皮装帧、400本四分之一犊皮装帧的大单。此书成为桑德福德接手金鸡出版社后，能与1931年《四福音书》并称杰作的珍本。

然而二战带来的经济萧条一直持续，东风无力百花残，查令十字路84号的感人故事正印证这个时期，人们渐渐摈弃绅士风格的高尚阅读，接受看过就扔的企鹅出版社廉价便宜书。在时代步伐里，金鸡出版社虽也欲一改旧观，出版《风骚女子训诫》迎合市场，但未获战绩。古训有言“由奢入俭难”，落难公子困入危城，不信春风唤不回，老英雄桑德福德再披战袍，推出彩色胶版印刷插图作品，惹来一贯喜欢金鸡木刻插图的读者愤怒，桑德福德计谋用尽，进入五十年代的金鸡出版物乏善可陈，熬到年代末也未能迎来曙光，老将军退却战袍解甲归田，最后的金鸡终老在美国出版商托马斯·约斯洛夫（Thomas Yoseloff）手里，只留桑-萨公司白发渔樵江渚上。桑德福德统领金鸡二十六年，出版百二十部作品，仅一部《恩底弥翁》可与前朝吉布辛斯时代《坎特伯雷故事集》《四福音书》媲美。金鸡与桑-萨一壶浊酒喜相逢，合作三十余年精品迭出，跃马中原。而金鸡出版社装帧书籍的各种烫金模具，今犹存于SSSZ公司库房里，山河梦断，长使英雄泪满襟。

2017年8月19日，北京。

《艺术中的灰姑娘——西方书籍装帧》（英）谢泼德.罗博 著    李凌云 译

                                        海豚出版社 2017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