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

本文出自原平凉地区文联主席，平凉地区作家协会主席姚学礼先生于上世纪90年代出版图书《崆峒传奇》。文中主人公是我的祖父。

初识杜庭英

，我为采写《陇东人》中的人物素材，骑自行车去西郊印机厂拜访厂长杜庭英。

下午四时时分，印机厂的家属院阳光灿烂，黄泥浆拌碎石子铺的路和水泥铺的路横陈在排排平房中间，由于燥热，空气中轻扬着黄尘和烟酒味。许多高高低低又凹进凸出的灶房门前又植有花圃或摆有花盆，微微夏风在轻轻摇曳着这些花朵叶枝。这是普通职工的住区，此时工人未下班，环境显得十分安静。杜庭英是个大忙人，难得抽身有空，这天正是办公室赵振才休息时候，和我便相约杜厂长作一次聚谈。

前排左六为祖父杜庭英

在我想象里，平凉的一厂之长一般都住在新楼里，在绕过几道歪歪斜斜的过道后，在一排狭小而陈旧的平房里找到了厂长家，一进门，里面坐满了许多来访者，显然，我的相约又要被打扰。这时，赵振才忽说：“到我家里谈话去吧，姚是稀客。”

杜厂长爽快地答应了，他身材魁梧，面相和善，给人的感觉十分诚恳、朴素和温文尔雅。他很快安顿完事，就出门走向院中另一座楼，这是一座新盖的楼，赵振才住在这楼上。走上四楼赵振才家中，只见窗明几净，摆设安排有致，由于建筑设计采光好，房子显得宽敞亮堂和整洁舒适。赵振才笑说：“老职工住新楼大间，厂长还恋着平房小屋不肯变动呢！”老杜笑笑点头：“应该应该”。我们走进中间落地玻璃的小房间里，坐在西边转角沙发上，正东墙可看见挂着赵振才自己画的双鹰国画。临北窗有一张桌，桌上放有画笔、洮砚、宣纸和颜料，桌上还有许多由赵振才从泾河捡来的自然石所刻成的图章，他善于沿形随意就神作字画，把玩起来是十分有趣的。原来赵振才是一个国画爱好者，有友索画，即亲画亲裱相赠，显得十分豪爽。赵振才和夫人颜东香是西安市人，两口待人十分热情好客。

祖父（右）与同事在车间

赵夫人端上茶来，老杜便知识分子味甚足地向我丢开了话匣子，他侃侃而谈：国外有一本小说《十字军英雄记》里，有句话：“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我们一些年轻人缺乏自强自立心，奴在心只会盲目服从而不知创造，干什么，只知模仿，不知现代科技为何物，不知用中国产品远征海外，而我们部分门外汉干部又不知经济，不重视改革开放，坐了一个办公室，上班老百姓办事却找不到，而酒场上一斤二斤不醉，回扣一千两千不退，舞场三步四步都会……。企业部门要立一个项目，上级获准要盖八十多个印章，一年两年跑来跑去总定不下，我厂现在实施的许多项目都是三年前的计划。

当厂长时的祖父

退休后回到故乡做果农的祖父

听杜庭英讲话，其思维清楚，谈吐有条理，高兴时神采令人炫目，所谈多一针见血和直言不讳。在表态具体实干时，他却审慎极了，像个饱经忧患的人，说话多经咀嚼，是不像个有强烈情绪的草率人。他对我说起历史，说起天文地理，说起人体化学成分，说起金属元素功能，说平凉工业遭三角债和市场疲软的困忧，说西郊有希望成为工业的一个“大将军”，说西北印机业如何走上“龙头”位置，牵出系列厂子，形成一条龙，说西北山区如何发展交通……他说起话，就像备有讲稿，随口涉及或借题发挥，每每十分精到，并有自己独特见解，使人听了十分信服。记得我在工厂时，工人戏称我为“姚博士”，意为我懂得多，此时与杜老一谈，便觉自己知之甚少，我深为这位知多识广的厂长所感动，相见恨晚，“高山仰之”该是他了。

祖父的大学毕业证

我是喜欢有才识有胆力的企业家，常听人说这印机厂杜庭英是个极能干的厂长。我家妻在其厂当工人，因沉潜劳作，对厂级领导多不交往，一些评价厂领导的传言是从工人中得知，这时与之倾谈，觉得传言是不错的。我让他谈自己，他右说左讲，总讲工厂工人师傅如何辛苦，总说别人如何立功建勋，却不讲自己，从他讲话里，我深为他玉想琼思，宏观博识，妙喻机灵所触动，我感到这杜庭英是一棵智慧的树，他历尽四季春秋，枝繁叶茂，钟灵毓秀，满树有理想的花，有心灵的果，可任人观赏，任人采撷，任人作息乘荫。我在文化单位工作已十余年，常和满腹经纶的知识者混迹，但与杜老谈话后，感到其才是高出众人一筹，起码是高我数十。客套语有一句是“相谈胜读书”，与杜先生交往交谈可真是这么一回事儿。试想，像这样有实践经验又有远见的实业家，干不成事才怪呢。

祖父（左四）为省上领导介绍产品

果不然，一个平凉西郊最老的通用机械厂，几经春秋，由几十人的地方小厂变成近千人的地方大厂，由只会生产一般小机件变成国家机电工业部印刷机械生产定点厂，成为甘肃省唯一的印刷机生产厂。现位于平凉西郊公路两旁的平凉印刷机械厂，南厂区有铸造、锻造、热处理、机加总装车间、理化实验室；北厂区有机加、安装、新产品开发、工具维修车间、计量室及厂部办公楼。全厂现有各类设备三百零二台（套），固定资产达一千一百八十万元，七五期间，累计完成印刷机六千一百五十七台，累计实现利润一百八十七万多元。杜庭英是一九八四年任该厂正厂长，在这期间，国家经济处于低谷时期，但在杜庭英领导下，八四年至九一年利润总额达三百六十三万五千元，全员劳动生产率由八四年的四千六百四十八元上升为九一年的一万一千九百三十二元，工业总产值八四年为四百四十二万元，九一年为一千一百五十万元。在这期间，杜庭英以沉稳坚实的措施，大胆开发新产品，他深入车间，亲自实践，又奔向广州、上海，与外商洽谈。他在掌握国际科技新信息中，对世界最新切钞票机进行研改，最后制成平凉式的21300系列多功能切纸机，把世界最新的技术运用到国内，果敢调整了自己产品结构，使产品价格大幅度降下来，适应了国内厂家的需求。

切纸机鉴定会（右一为祖父）与外商谈判并签订合同（左一为祖父）

尔后，杜庭英又以办企业的胆识，将由手工操作的印刷机很快转向自动化电子程控的生产，在争创先进产品中，他克服了保守观念的困扰，努力进行产品的更新换代。为制造啤酒灌装机，杜庭英连续七天蹲在车间日夜千活。现在，他新开发了大、中、小五种不同型号的单刀切纸机，两种圆盘平压印刷机和四开平台印刷机及食品包装机械——全自动液体软塑料包装机，以及保加利亚啤酒灌装线的配线，还完成了QZK—1300微电脑程控切纸机的研制及其系列的六十种新产品，并创出省优产品201切纸机和202切纸机。，一下跃入全国印刷机行业的骨干企业，印刷机械仅次于上海、长春、瑞安而居全国第四位，成为西北五省唯一生产切纸机的中型企业，近年来，每年产量达到一千二百台一千五百吨以上。

1992年在机械交易团展厅门口的祖父

这些数字是令人炫目的，在杜庭英承包期间，他的事业是成功的，他赢得了一个厂子的蓬勃发展，为平凉、为甘肃，为大西北赢得荣誉，可他本人却显得默默无闻。他不求浮名，不好大喜功，做事扎扎实实。我看了他厂子的设备和技术力量，感到企业后劲很足，他不是只顾一任承包，不顾下一任的事，他也不做只在承包期间赫赫出名的人物。他的厂子正如他沉着稳重和老练内向的性格，潜力很足，内心真诚，总有挖掘不完的潜力。

我问杜庭英是如何开发自己的，杜庭英笑笑回避了，他不愿讲自己的成绩，样子显得很保守。我知道这是平凉干部的那种谦虚传统，他很执著，我只得听他讲述别人的成绩。  

但我是敬佩这种自谦和自知自明的人。谦逊是一种美德，只有坚强的人才谦虚，刀鞘保护的是刀的锋利，杜庭英沉着包含的是聪明。这在当今广告满天飞，企业家名星如潮如云时，桂庭英不怕埋没自己，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他的这种高大厚实的人格力量更令人尊敬的。当杜庭英埋头于西部一隅，不事广播电视时，又正如船锚，人们在看不见它的时候，它正是为人类服务的时候。

 打篮球的祖父（左三）

杜庭英有许多成熟的管理企业的经验，他却不吹不讲，只付诸实践。杜庭英是一个业务能手和内行，他又不以此炫耀自夸。在赵振才的陪谈中，杯杯热茶雾汽中在升扬着一个平凉企业家的意志和高大形象。

杜庭英这样的人才在平凉地区是不可多得的。我翻看他的简历表，杜庭英于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三日生于镇原县屯字镇阳宁村，自幼在镇原县读书，四八年转读（编者按：应为考入）泾川县中学，五四年九月考上西北大学。一九五八年九月在西北地质研究所任技术员，八三年十二月入党，一九六九年九月在平凉地区印刷机械厂一车间任技术员，后任检验科副科长，生产副厂长，八四年至今任厂长。杜庭英是一个知识型的企业家，他重实践，办事稳妥，一九八一年平凉地区授予他化学分析工程师，他的球墨铸铁的新分析组成提高了铸造的新工艺。他借助字典可翻译英语文章，一九八六年受行政公署晋升一级工资的奖励，一九八六年被评为优秀党员。

祖父的工程师证书

他是个对党很忠诚的人，但不幸曾被错误对待过，使他前半生经历坎坷，牛棚的岁月蹉跎了他韶华时期。当然磨难与痛苦并未使他平庸一生，埋在土里的金子还是金子，年将不惑，他人生的灿烂在改革开放中一下辉煌耀眼了。工人们谈起他，连连称赞，说办事果断，像个汉子，不拖泥带水，用人重才重德，能关心群众疾苦，在职工生、老、病、死中积极解决问题，注重办实事，许多老职工称杜厂长是群众知心人。在杜庭英管理下，工厂更新改造设备和厂房投资达三百六十一万多元，八四年增盖职工家属楼一栋，一次解决了四十五户人。并购置送班轿车一辆，每天接送职工上下班。每年技校培训和代培待业青年三十多名，近年来共培训待业青年300多名，招工就业200多名，还成立了劳动服务公司，解决了大批大龄青年的就业。为解决好职工生活，还修建水灶，翻新回汉民食堂及餐厅，改建托儿所，建成了幼儿教学楼。

苏联解体后的90年代初祖父远赴俄罗斯和白俄罗斯考察项目

西郊的路是有些坎坷不平，西郊在平凉西端的山川上，走崆峒山是要经过印机厂的。我是踩着水泥楼阶从赵振才房内走出职工住区，站在西郊路上，西望崆峒，山奇树秀，有玄鹤翼然。东望平凉城，有许多繁华与尘嚣齐飞，这印机厂和杜庭英是有如崆峒奇峰的秀美和给人间以繁华的源泉。记得有一句诗是“最难名世白衣诗。”这平凉印机厂的全体职工正做着艰难又正名世的事情，他们普普通通，也和杜庭英的为人一样坦诚、率真。他们不伪饰，不自卖弄，在用切纸机般和印刷机般的胸怀，将人间整齐划一地切得很美，又给人间印上美丽丰满。而当人们迷恋一本画册或赞美一本书时，有谁同时感谢这制造印刷机和切纸机的人们呢？基于这种感慨，我匆匆即笔，也不顾杜庭英本人如何谢绝写他，还是写下这段文字，斯为我平凉留一段难忘的话题。我想，历史不该忘记平凉及为平凉做贡献的厂子和人。

祖父（左一）陪同视察企业的省市领导

原书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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