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C·阅读】托马斯·费因斯坦所着小说《他是个黏糊糊的家伙》连载三

《他是个黏糊糊的家伙》，2014，28幅石版画，毛边纸（泰尔夫斯的科特·赖赫印刷所），钢质艺术家定制画框，64 x 46 厘米/幅

新时线媒体艺术中心“灵赋”展览现场

艺术家托马斯·费因斯坦在其个展“灵赋”（Psychoprosa）中展示的28幅平版印刷插图与其所著的科幻小说《他是个黏糊糊的家伙》（For He’s a Jelly Goo Fellow）构成平行叙事，该小说围绕着“粘液”这一无可名状的物质为主题，染指科学、技术、精神以及万物有灵论，进而去诠释在渴望自然， 同时也希冀技术的矛盾中被撕裂的当今世界。

CAC将小说译成中文，分八次连载，此为连载第三篇文章。

查看第一篇：七鳃鳗

查看第二篇：原生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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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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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邢羽南 校对/林家勒

一个小时之后，列伊坐在火车里，心里想着佐伊，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他闭上眼睛，感觉她说的那几个词语化作了一股海浪席卷而来；而他此刻仿佛踱步在博物馆里，仔细地研究着一副恐龙骨架。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许是中了丘比特之箭，又或许不过是催产素荷尔蒙突然迸发了罢。

车窗外，匆匆掠过的景色无关鲜花和草地。树木和房屋与地平线交错纵横，仿佛在热烈地拥吻一般。一切思绪不过是一声回音而已。但回音的频率渐渐加快，范围也跟着扩大。满眼尽是多普勒效应。记忆被事件占领。随后发生了消解，掀起浪花。当下发生之事物其实在过去已成既定事实，然而却只有在发生的时刻，它们才从攥紧的拳头里将记忆释放。对特定时刻的记忆与观察是平行的，二者之间互不干扰，因为它们完全等同。未来的认知无法触及当下。难道我们真的生活在后历史之中吗？当下发生的事情都曾经发生过吗？假如我们所说的一切话语都是由振动的原子所承载的，那么物理的振动便为过去的万事万物创建了一个永恒的文献档案。或许在过去某一时间点上产生的干涉效应如此强大，以致于能够掉过头来影响当下呢。查尔斯·巴贝奇认为所有的声响和话语都存储在原子中。如此，物质便是一个包罗万有的以宇宙为体量的图书馆，从第二阶序（second-order）的精灵事物可以选择上载各种信息和证据——直至发展到案件侦破。每一粒沙子，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将是一个巨型存储系统的一部分，甚至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也将被数据充满。我们关于生物学上的内省应更加深入，并深刻地认识到，人类必须放低自己，走进肉身，去触摸那些物质和心灵互相黏着的地带。

火车鸣叫着穿过最后几个站点，。 佐伊在第一列车厢的站台上翘首等待。 “列伊，你看上去脸色苍白。你得洗个澡，不过路上会经过我最喜欢的盖维尔内小酒馆，在那儿我们可以先喝点儿茴香酒，吃几个贝隆生蚝。正巧，你今晚得睡我那儿。合作机构不知道你到这里来，他们不承担这一笔开销。”

“告诉我点新鲜事儿吧。”

“事情一件一件来，饿着肚子我们什么也不能干。今晚我们要去看个展览，见一见七鳃鳗小组的成员。”

佐伊三十刚出头，毕业于巴黎的皮埃尔-玛丽居里大学的生物专业，之后在罗斯科夫深海微生物的栖息地攻读博士学位。十八岁时她有个愿望是保护所有鲸鱼，但上了大学之后兴趣却转向了死亡的鲸鱼。每当一头鲸鱼死亡，有多达130吨的血肉，连同鲸脂和骨头沉到海底，像一座小岛一样堆积起来，大量海底生物从中摄取营养。片脚类生物、盲鳗和鲨鱼将他们的牙齿插入尸体，刚毛虫、软体动物和蜗牛则将残留部分吞食得一干二净。在每平方米的海底生活着多达45000种生物是极其常见的。腐烂的鲸鱼尸体是巨大的成堆的粘液，它们形成生物膜和细菌菌苔，其生物化学上的特征如同谜一般不可捉摸。那些无脊椎环节动物状呈编织毯状挂在鲸鱼的尸体上，让人联想到洛夫克拉夫特的《死灵之书》。佐伊专门研究食骨蠕虫，即一种骨食的生物，也被称为“盲僵尸蠕虫”。这种环节动物把细菌性粘液注入骨髓以消化脂肪，同时它们的身体外部也完整地覆盖着粘液。 恰恰是这一点让佐伊注意到了列伊，那时她正在撰写她的学位论文。

四杯茴香酒下肚，他们放松下来，重新打起了精神。列伊想要再点一些夏布利酒和里伐羅特奶酪，这些食物的香味正从邻座食客的餐桌上飘溢过来，而这时佐伊想起身离开了。佐伊住在牛顿街她从事艺术研究的妹妹的公寓里，后者接受了一项为期一年的奖学金项目，目前正在都灵做学术研究，于是公寓便腾了出来给姐姐住。迅速洗了个澡后，他们又回到了大街上，跳进一辆出租车。刚刚过八点，路上车流行驶缓慢。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幢大楼前停了下来，上面挂着一个“悲惨之家”的指示牌。穿着帽衫的年轻人，以及穿着黑色高领套头衫和高筒靴的老绅士们，在大楼入口处装模作样地抽着法国香烟和。从宽敞的大门口入，看到一个正方形的高大前厅，四周没有窗户。在一间白色的大厅里，一群人拥挤着围在一个白衣女子边上，她正在讲台上演讲。列伊四处张望，目光搜寻着展品，但空间里除了观众外空空荡荡的。他有些疑虑，担心接下来会进行一场表演什么的，这种艺术对他而言就像是塞在没有椅子的剧院里，接受感官的折磨。白衣女子轻声细语，开始致开幕演说。她谈到虚空和非物质性、空间和约化、表达和临场性。这些重复性演绎是多么无聊；世间最乏味之事莫过于要在爱丽丝-克莱尔画廊重新构建伊夫·克莱因的展览“空”这一想法。

她的声音富有魄力，她的话语使听众入迷。句子如涓涓细流般流淌着，渐渐发生了变，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有形的展品一样陈列在空间里。她的演讲触发了胺多酚，后者喷薄而出。演讲内容包含了双重编码，首先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故事，听起来简单随和，紧跟着是潜藏的关于人体分子的讯息。大脑遵循着指令，仿佛这些指令是一种可手动删除和重新定位的内容，并由此创造出新的粘合物。经过象征性编码的词句被转译成了分子结构，并且打造成一个神经元的现实世界。意识发生了深刻的转变，阻隔在参观者们之间的墙体被消解了。开幕演讲者轻轻吐了一句“展览现在开始”，顿时，亮白色的房间被染成了红色、紫罗兰色，接着又变成了紫色，空间和时间彻底地被重构了，而列伊此刻觉得自己完全身在另一个世界。他失去了平衡感和方向感，迷迷糊糊地朝着自助餐的方位挪动。观众们脸上的妆掉落下来，样子像极了卡朋特执导的科幻片《极度空间》中的外星人。列伊逐渐意识到：太不可思议了，这就是催眠神经元艺术。剔除了大量材料和底座，一切都被剥离了光环，这是100％的神经元表演，是经过启发性诱导而产生的。不需要视频或投影仪，每个人自己就是放映机。排在自助餐边上的队伍像甲虫一样在地板上匍匐而行，人墙中出现了一道道裂缝。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恐慌，一些观众冲向了出口。艺术并不能迎合每个人的口味。只有艺术院校的学生还留在原地，另外还有两个收藏家，一个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地不停跟人交谈的画廊主，以及七零八落的几个艺术家。终于，气氛冷静了下来，整个展览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这是启示性的纯粹，是虚无带来的情感净化，是我们长期重视的对资本的洗涤。纯粹的艺术。余下一个充满细微差别的空隙。 万物共相：有何区别？”

讲者依然身着白色裙装，但不再如绸缎般闪闪发光，而是毛茸茸的，她的服装看起来像是树懒的天然毛皮。这一由人变化而来的动物形象手舞足蹈地朝着列伊走来，拉起了他的手。这是佐伊么？嗯，感觉一定是她。这一作品如此难以言喻，像一个永不完结的故事漂浮在空中。人们如同一艘隐形的太空飞船在夜晚的茫茫雾气中航行，等待着最后的渣滓和浮垢将他们搭救上岸。这些留下来的人视自己为开创者。他们是艺术的选民，，他们经历了先锋艺术的末日审判并从中生还，而现在正升向艺术缪斯的永恒天堂。

楼上，一个五人乐队正尽情演奏着快节奏音乐，一首曲子的旋律从中穿透而出，不经意间吸引了听众的耳朵。声音听起来是颠倒的，有点印度的风格，抑或至少是东方的乐曲。贝斯弹奏出响亮的高音，而整个旋律的基调则往深处走。

三，三——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四，二——你看暴君正在对着我们

七，六——这一帮奴隶想要什么

九，九——前进，前进

一，三，九，六，零——试问这些该死的镣铐

五，八，八，三——是可忍孰不可忍

九，八，五，五——自由，亲爱的自由

六，七，五，八——我们开始走进生活

三——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乐队演奏的歌词相互押韵，列伊经不住跟着哼了起来。他辨认出了其中的数字，正琢磨着它们究竟是电话号码还是个人识别密码。随着副歌不断重复着这一串数字，他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一升水里所包含的分子数量：33427699139605883985567583。对于列伊来说，一个关键数字，比如含水量为99.9％的粘液，改变了摩尔的数量。他注视着在键盘上狂喜地敲打着的或是将吉他和贝斯像武器一样对准观众们的乐队成员们。其中两男三女扭动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受了某种严重的恶魔躁狂症的控制。其中一人带着眼罩——他们肯定就是七鳃鳗的成员了。

空气闷热潮湿。汗珠从列伊的毛孔中渗出来，一旦凝集到了豌豆大小就在重力作用下蜿蜒着缓慢地向下滑行，令人感到十分不适。它们还像粘液滑过皮肤，直到浸透了衣物。场地里供应托诺.邦盖饮料，有些瓶子里掺了奎宁水，全部加了很多冰块和柠檬。列伊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佐伊，俩人这会儿走散了。两个身穿白色紧身T恤的女孩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在她们胸前有两个以水钻镶着的“D＆G”词首大写字母，但它们代表的不是Dolce和Gabbana，而是德勒兹和瓜塔里。当问起她们觉得乐队和表演如何时，她们以二重唱作答：

“人类的不幸源于以客观事实看待观点。科学、哲学和艺术常常要抱以‘我不知道’的态度，如此才充满积极性和创造力。这是创造力的必要条件，一切创造都是由人们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驱动而产生的。”

列伊立刻意识到，他的目标是由他尚未知晓的事物所决定的。佐伊就是眼前那个戴着假发弹奏贝斯的女孩。她是解开这整个神秘事件的钥匙。空气中有了麻烦的味道，列伊已然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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